新年伊始，萬物復蘇。2023復蘇之意義自不同以往。中國新聞周刊派出11位記者，體驗并記述了一些常見的職業(yè)。見微知著，睹始知終，我們相信，該關心的問題和可期待的變化，就在普通人的勞作里、街頭的煙火氣里、生活的無常與尋常里。希望這組體驗式報道，帶給你一個有人情味的春節(jié)。

(相關資料圖)

我是一名服裝店店員， 我的工作不是銷售，是套袋。學了半宿我會了，站了一天我麻了。

“如果要一直做服裝店店員這個職業(yè)，我必須在門店附近租房子?！边@是我做了一天服裝店員后的感受。

腰要折了，腿像灌了鉛，腳后跟扎圖釘般地刺痛……雖然身體已經(jīng)發(fā)出信號，但看見智能手表上的數(shù)據(jù)我還是有點震驚，“今天已站立14小時？”

早上妝發(fā)1小時，從西北五環(huán)外往返二環(huán)里4小時，吃飯1小時，加上工作8小時，可不就14小時了。

時間倒回至前一天，我還在為店長安排我做服務打包工作而不是銷售而“郁悶”。

現(xiàn)在想想，如果讓我當銷售，不單是這14個小時，我還得走上3萬步。

我憑什么不能當銷售？

服裝領域我關注了4年了，去當?shù)陠T，我的第一反應是：“興奮”。

“您好，想看看什么樣的衣服？”

“試一下我們最熱門的款式，您穿肯定好看?！?/p>

“就它了？好嘞，我?guī)ソY賬?！?/p>

我自認為對服裝品牌的了解不會比店員少，加上我這社牛的性格要賣貨還不是手拿把掐的事？

所以當波司登店長說安排我做“服務打包”的活兒時，我完全懵了。

“打包？就是顧客買完我給套袋兒？”

“是的?！?/p>

打包能體驗啥？“嘿，這衣服您穿真棒，穿著走吧！”這活兒都能直接省了，我心里略帶不屑。

雖然不屑，我還是打開了社交軟件，提前看看打包的活兒怎么干，打算一出場驚艷所有人。

“打包，像包禮物一樣，注重儀式感”“撫平褶皺，肩線對齊”……我會了。

但當我走進門店，站在收銀臺前，我傻了。

首先，我賣的是羽絨服。對于新手來說，能把這么大一件東西裝進袋里不把袋子撐破都不容易，更別提裝得像個禮物。

然后是速度。臨近年底，又逢羽絨服銷售旺季結束前的小高峰，又是在西單這樣繁華的商圈，還是羽絨服專業(yè)品牌，幾個因素疊加到一起的結果就是：不愁流量。

店鋪上午10點開門，10分鐘之內(nèi)，進來了十撥客人，30分鐘后，有三位選好了商品同時等待打包。

疊好，套防塵袋，裝進紙袋交給顧客，站在我邊上的收銀員小美整個打包過程只用了30秒。

而我，需要2分鐘。

顧客走后我偷偷問身邊的小美，“打包不需要精致一些嗎？”

“哪有那工夫?，F(xiàn)在是不忙，忙起來顧客都在排隊，你慢了能行？不過，盡量有點儀式感，雙手遞?！闭f完，她又處理換貨去了。

退換貨，是實體店乃至整個零售行業(yè)的日常。在羽絨服行業(yè)，尤其是年前，換貨是日常中的日常。外穿、價格高、過節(jié)送禮，導致?lián)Q貨的比例格外高。

我在收銀臺站了一上午，目測有將近一半單子都是換貨，小美一刻也不得閑。

“尺碼不合適”“款式顏色不喜歡”“家人不滿意”……這些換貨的理由對于經(jīng)常網(wǎng)購的我太過熟悉，但當我站在收銀臺這個位置時，卻感覺莫名地煩躁。

煩躁是因為產(chǎn)生了大量“不必要”的工作，檢查貨品、退款、歸庫、換款、找號（有時需要調(diào)貨）、結賬、打包……轉(zhuǎn)了一大圈等于“白忙活”。但站在我旁邊的小美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悅。

“收銀打包這活兒這么麻煩，你為什么不當銷售呢？”我問小美。

“我腳有毛病，沒法像銷售那樣一直走?！毙∶澜衲暌呀?jīng)35歲，從事這份工作前在黑龍江牡丹江老家干了10年服裝店銷售。

小美說的“腳上的毛病”是服裝店店員的“通病”。不僅是腳，肩關節(jié)炎、腰肌勞損、靜脈曲張，都是常年理貨、站立、行走落下的職業(yè)病。

“我現(xiàn)在一個月掙五六千元，肯定要比銷售少，但還是比老家的一兩千元多多了。而且我現(xiàn)在只能干這個。”小美補充道。

“腳不好，那你住得近嗎？”問完這句，我想抽自己。

這是北京西單，附近的房租一般工薪族都無法負擔，更別說小美了。

正如我所想，小美住在南四環(huán)外的豐臺新宮，與人合租，一個月房租近2000元。這導致小美每天上班要花上1小時，如果趕上晚班，10點下班，到家要11點以后。

“這么晚下班，你都沒時間消費，一個月能攢下不少錢吧？”我開玩笑地問。

“全花了。”

“干嘛了？”我的問題脫口而出。

“給我父母買了商業(yè)保險”“給父母看病”“年底還給父母寄回去一些錢”“我自己還做了醫(yī)美”……小美一邊盤算著這兩年的“收獲”，一邊露出滿意的笑容。

“你是家里的老大嗎？”

“獨生女啊我，父母的事我不管誰管”。

我沒有再往下問，因為實在聊不下去了。

同是獨生女，眼看35歲的我，開始檢討自己是不是應該為背井離鄉(xiāng)來北京幫我?guī)Ш⒆拥母改缸鳇c什么。

什么樣的衣服都有人買

坦白來講，在收銀臺真正用到我來打包的機會并不多，多數(shù)情況是收銀員和銷售捎帶手的事。為了讓自己的存在不那么“多余”，也為了達成自己的“心愿”，更多時間，我都在賣場里幫忙整理衣服，遠遠地跟著“銷冠”們游走。

對于“銷冠”，我最好奇的是：他們是怎么把衣服賣出去的。

印象深刻的有兩件事。

中午時分，一對中年夫妻進門直奔中區(qū)熱門款，妻子指著今年最流行的白底冰裂紋羽絨服，“我要試試這個”。

妻子在鏡子前試得津津有味，丈夫卻在一邊一臉嚴肅，“白的，多不禁臟，不好看?！?/p>

丈夫的建議簡單干脆，妻子卻好似被潑了一盆冷水，精氣神沒了。

接著，按照丈夫的建議，她又試了大紅色、黑色、拼接色……在我看來都沒有最開始那件好看。

“你懂什么啊，建議您別建議了”，這句話我在心里對這位丈夫念了不下十遍。但銷售小磊依然站在一邊耐心地幫忙挑選。

試了七件衣服后，這對夫妻還是走了。

“他們還能回來嗎？”我急忙問小磊。

“都有可能?！毙±谡f得很平靜。

我試圖讓小磊總結出“一眼識別真心想買的顧客”的方法論，小磊沒有明確回答。

前幾年客流量大的時候，開門前顧客就排大隊，這時候一問要男款女款，二問要長款短款，三問喜歡什么顏色，能答出這三個問題的顧客有很大的成交可能。

但現(xiàn)在剛恢復過來，以現(xiàn)在的客流，就別挑了，只能說：只要進店就有可能。

這年頭，顧客只要進店就有可能買，銷售也有可能莫名其妙地“踩雷”。

午飯過后，一對中年夫妻帶著中學生模樣的女兒來買羽絨服，走到潮流區(qū)，銷售楊帆開始介紹“這是楊冪同款”。

話音未落，媽媽急了，“別跟我說什么楊冪同款，我們不追星！我就要質(zhì)量好的，穿著舒服的羽絨服！”

我心想遇到這么杠的母親，這單肯定沒戲了。事實正好相反，二十分鐘不到，她挑了兩件“明星同款”，一共4928元。

人們在做事情的時候總喜歡總結方法論，但對于服裝店的銷售，最實用的方法就是：在崗。

完成了這一單后，楊帆并沒有多高興，他還在為中午錯失一單而懊悔?！岸伎靸牲c了，我以為他（上午來過的顧客）不會回來了，就去吃了個米線，就十分鐘，他回來沒找到我，在別人那付款了，我就不該吃這頓飯。”

楊帆的急，源于給自己定的日KPI(績效指標)還沒完成。還有兩小時下班了，3萬業(yè)績剛完成了一半?！皼]完成怎么辦？”

“繼續(xù)加班完成?！?/p>

“你不累嗎？”

“忙起來就不累。”

一天走上3萬步，是楊帆的日常。今天，他大概要再多走1萬步。

比賣貨更難的是賣信心

我的工作時間是上午10點到晚上6點，我本來主動提出如果晚上人多，可以繼續(xù)留下幫忙。

但實際上，6點一到我就鉆進更衣室里準備收工了。

累，由內(nèi)而外地疲憊，只想癱著。

我可以打個網(wǎng)約車回家，一邊泡腳一邊寫我的稿，但楊帆要繼續(xù)加班完成他的業(yè)績，小美還要站一小時地鐵第二天繼續(xù)上班，整個店鋪要完成這個銷售旺季最后的沖刺。

年前的羽絨服行業(yè)，就像打了三個月硬仗遺留的戰(zhàn)場，所有人都希望拼盡全力最后一搏。但最后一搏搏的是人。

很多人三年沒有回家過年，今年留下的人就更少了。

不只是客流，現(xiàn)在上下兩層樓的店鋪也只剩下15個員工，正常應該是30人。

“好多人離職了。”

羽絨服是季節(jié)性產(chǎn)品，也就決定了從國慶到春節(jié)的三個月是銷售旺季，最賺錢。而到了淡季，收入就會減少。這就導致有很多為了賺錢而來的人，像候鳥一樣，每年10月飛來，春節(jié)前飛走。

人少了，業(yè)績要求不會降。楊帆的KPI從月度考核變成了每周考核，這意味著每周都是新的開始，業(yè)績這根弦得一直繃著。

在楊帆看來，“人少競爭就小了，可以多賺錢。如果堅持到過完年，還能趕上最后一波小高峰?！?/p>

但多賺錢是相對的?！敖鼛啄陼r髦的年輕人都去SKP、三里屯、藍色港灣了，西單已經(jīng)不是首選?！?/p>

這樣的觀察從在西單服裝行業(yè)干了十年的林子處得到了驗證，“西單最火的時候，店鋪一天的客流量能有1500多人，現(xiàn)在也就不到600人，怎么比？”

“當然這也跟這些年服裝行業(yè)不景氣有關?！绷肿友a充。

“想過轉(zhuǎn)行嗎？”我問。

“剛?cè)胄械男∧贻p能轉(zhuǎn)，我們這些干了很多年的，轉(zhuǎn)行能干什么？身邊的朋友無非都是從快時尚，到鞋包配飾，到羽絨服，最多去現(xiàn)在最火的運動戶外掙兩年錢，還是得在這個圈子里混?！?/p>

林子自顧自地說，“還是在羽絨服先干著，羽絨服是剛需，好幾年買一件，顧客舍得花錢，背靠大品牌還是好賣的?！?/p>

“明年會好起來的?！蔽覍α肿诱f。（原創(chuàng) 賈詩卉）